然而,我们被蒙蔽的好苦,因为中国传统“诚信为本”的商业原则,与我们今天所说的“遵守规则/公开公平”的市场信用原则,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两回事。事实上,中国传统“诚信”是一种人格信任/而非制度信任,君臣恩义/父子孝义/朋友侠义,都大于社会的规则/正义。“诚信”所遵循的是基于熟人之间的“私德”,而非基于社会规则制度的“公德”,这是一种人格/亲情/熟人之间“投桃报李、你来我往”的中国式的诚信,它不但不支撑现代商业市场公平公开的信用规则,相反,备受赞赏的“代君受过/替父隐恶/为友杀人”的传统诚信道义,体现在商业竞争中,就成为了鼓励破坏市场公平公开信用规则的行为。因此,真实的中国传统商业竞争史,并不是一部“诚信竞争史”,而是一部“权谋竞争史”。
被深度误解的“诚信为本”商业古训
当百年西方管理已经使用计划/战略/效率等词语,描述企业的方向与竞争能力时,百年中国传统商人/商业组织却一直坚信并宣称:只要遵循“诚信为本”的原则,利润就会滚滚而来!
虽然中国传统商人一直高声宣称必须“诚信为本”,但要想搞懂它的确切含义,却并不容易,因为“诚信为本”仅仅是一个概念模糊不清的口号。一般来说,对于它的解释,是来自传统商人两条铁打的生意规矩,一个是诚信,一个是不欺,显然,这是以同样的模糊性来解释模糊性;而另一些解释,譬如诚信就是“言必信、行必果”、“人无信不立,事无信不成”,则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。这也再次体现了中国传统逻辑思维能力的弱化,一些概念常常处在“只可意会、不可言传”的境界中,需要个人慢慢的感悟。
在人类社会的各种交往活动中,存在着“人格信任”和“制度信任”两种基本的信任方式,一般来说,在交易性的商业交际活动领域中,所遵循的是契约/合同/规则等“制度信任”原则;而在非交易性的人际交往活动领域中,譬如家庭关系/邻里关系/朋友关系等等,则是遵循人品/道德/情感等“人格信任”原则。虽然“人格信任”和“制度信任”,在现实生活中常常相互交织在一起,但是二者之间却不能早不同领域随意性的取代或替换;在商业交易领域,如果以朋友义气取代制度规则,就可能引发商业纠纷的恶果,而在人际关系的非交易领域,如果父子兄弟间以契约合同维系义务关系,同样是可笑的做法。
借用梁启超先生“公德”与“私德”的区分法,中国传统商业所恪守的“诚信为本”原则,所遵循的是人格信任的“私德”、而并非社会秩序的“公德”。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农业文明下的乡土社会,每个人几乎都是熟人,都有程度不同的私人关系,因此,“熟人网络”关系成为了事实上的传统商业圈;在这样的“熟人商业圈”里,情感投入/信守道义/和气生财,成为了最重要的商业原则。虽然中国传统的“人格信任”,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、感人、充满人情味,但却混淆了一个重大的/基本的商业原则,即商业活动的基础必须建立在遵守市场信用基本原则上、而不是建立在私人感情的道德基础上。
事实上,我们今天对于中国传统商业“诚信为本”的深度误解,正是在于没有将“人格信任”与“制度信任”区分开来;没有将“相信熟人”与“相信陌生人”区分开来;没有将“遵守私德”与“遵守公德”区分开来,而是将它们混为一谈,以至于使得我们将传统“诚信为本”的古训,误解为是今天的遵守制度/信守规则的市场信用原则。事实上,当中国传统商业“诚信为本”古老商则,是以人际交往的人格/人品/情感信任方式或原则,替代了商业性的法律/制度/规则/交易方式或原则,这就给今天的企业管理造成了一个巨大障碍和麻烦,即传统“诚信为本”原则,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公平/公开/透明的现代企业信用体系,不但是背道而驰的,甚至是在破坏市场公平制度原则。
传统诚信是“熟人网络”的游戏规则
一个问题是:为什么在今天看起来非常危险、极具不确定因素的“人格信任”,却给中国传统的商人/商帮,带来了商机不断和滚滚财源?
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农业经济为主流/而非商业经济为主流的社会,农业时代的竞争往往是围绕土地、财富和权力展开的。“普天之下,莫非皇土,皇权至上,富甲天下”决定了竞争的规则和特征。由于知识被垄断、理性被抑制,竞争往往是残酷和不择手段。成者为王,败者为寇,强权代替真理,手段服从目的。不入流的商人/商业始终处在社会的边缘状态。虽然中国传统社会里依旧充满了激烈的商业竞争,但这种商业竞争是非理性/非制度化的竞争,竞争主体的不平等性/竞争秩序的紊乱性/竞争结果的非建设性,导致了官商勾结/权利寻租的泛滥,商业机会主义的丛生。
中国传统社会缺乏法律保障和统一的商业竞争规则,因此“信任熟人”成为了几乎唯一可信任的标准。这也正是中国传统商人们人所说的“朋友就是财富”、“做事就是做人”、“先做人/后做事”的管理逻辑。事实上,中国传统文化提供了大量而丰富的修身养性/品德修养/交朋识友的学问,中国古代圣贤孔子关于“益者三友,损者三友”的区分:“友直,友谅,友多闻,益矣;友便辟,友善柔,友便佞,损矣”,逐渐被传统商人们演绎成了区分“益友/损友”的必备知识。因此,中国古老的诚信商则所描述的“待人老实/处事真诚;一言九鼎/一诺千金”等等,其实是在描述商人个人的做人原则、而非描述商业本身的市场规则。
在中国传统的乡土社会中,最可靠的“信任”,永远是自己的亲人或熟人,信任程度的高低/远近,是以家庭为中心,由小而大/由近而远/由亲而疏的延伸扩展,形成了人格信任的社会网络,社会学者曾将这种熟人网络概括为“五缘”,即亲缘/地缘/神缘/业缘/物缘。对于传统商人/商业来说,他们生活在这个现实的“熟人网络”中,商业性的交易活动是发生在可信任的熟人之间;即使是有陌生人闯入进来,强大的传统商业惯性,也会迫使交易双方由“陌生人”变成“熟人”。因此,与其说传统商人是因为恪守“诚信为本”而获得滚滚财源,还不说“诚信为本”的商则迎合了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更合适。
事实上,熟人网络中“人格信任”式的诚信,是中国传统社会普遍的做人行为准则,而并非是专为商人或商业活动而设置。中国传统社会所遵循的“做人”诚信原则,究竟是个什么样子?司马迁在《史记》带给我们一个经典的“尾生抱柱”的诚信故事:有一个人叫尾生,与某女子约会于某桥下,但该女子未按时赴约;当时大雨如注河水上涨,已经淹没了桥柱,但尾性不愿意失信于女子,宁愿抱着桥柱而被淹死,也不愿意离去。显然,晋商“历经多年磨难寻找货物后人”的诚信故事,与“尾生抱柱”的诚信故事,二者如出一辙。
在中国,信任度不是依赖法律、而是依赖血缘关系,所以,凡是家族兴旺的地方,很容易出现商帮、匪帮,而家族的凝聚力,又使得商帮充满了强大的组织能力,都当作了多种可能的商机或利润来源,因此,传统商人/商业需要处理的是“人与人”的关系、而不是“商业与市场”的关系。虽然晋商“历尽磨难寻找货主后代”的诚信行为,从现代企业管理角度来看,是难以理解的不讲成本/不讲效率的“愚蠢”行为,但是,中国传统商人/商帮,确实因此而名声鹊起。然而,在现代社会中,由于交往规模的不断扩大,熟人群体开始减少或解散,越来越多的“陌生人”走进了人们的生活,如果以“私德”替代“公德”,其造成的社会秩序混乱是可想而知的。<进入诚信频道>
“诚信为本”中隐藏着“蔑视规则”的病毒
一个现象是:为什么宣称拥有“诚信为本”传统的中国商业,却在今天出现了严重的诚信缺失现象?而西方管理信守自私的“为己惠人”,却反而获得了我们所期待的商业诚信?
事实上,今天的中国,在很大程度上依旧依赖于人格信任,熟人间的信任仍是我们社会赖以立足的基石。企业组织外部的协调与合作,宁愿相信熟悉的朋友/官员、也不信任规则/制度,而烟酒、饭局、礼物等等交往的方式,成为了拉进彼此情感距离、进入到“人格信任”的领域里的显见“符号”。企业组织内部的分权/授权,也与企业本身的组织结构和规章规定无关,而是“信得过”才授权、信不过就会被架空,所以下属获取权力的方法和途径,就成为了通过阿谀奉承/忠诚不二等等言行“符号”表示,由此获取上级的信任,从而成为领导信得过的人,所以,在中国的各类组织里,帮派/小团体/裙带关系/非正式组织特别的兴盛。
事实上,对于“制度/规则”的蔑视,已经成为了中国的社会性问题。自觉遵守交通要道的“红绿灯”,成为了被讥讽的傻瓜;而遵守“排队上车”的公共秩序,则成为了愚蠢的代名词;在自己的家中完全可以做到不随地吐痰、不乱扔垃圾,但到了公共场合其行为却截然相反。当代中国信用危机首先表现为公德危机。显然,我们忽视了中国传统文化蔑视规则的一面,被视为中华民族灿烂遗产的《孙子兵法》,其“兵家智慧”本质就是“欺诈智慧”,讲究规则、诚信与人道的唐僧,成为了被嘲讽和贬低的对象;而充满奸诈、诡计和不守规则的孙悟空,却成为了鼓励和赞美的英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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